与竹内亮通话已是夜间近11点，他终于能从繁忙的行程中挤出一点采访时间。不久之前，竹内亮刚从日本回来，在中国居住十年，女儿从小在南京出生长大对日本的印象近乎模糊，竹内亮带着她从北海道至冲绳玩了一圈，试图重新建立女儿和故土的联结。

2010年，仍在日本电视台NHK工作的竹内亮与演员阿部力一起来到中国，沿长江而行一路记录下两岸广阔的世界，拍摄了一部名为《长江天地大纪行》的纪录片，之后他选择辞职，举家回到妻子赵萍的家乡中国南京生活。

(资料图)

过去十余年间，竹内亮一直坚持用镜头记录中国，新冠疫情时因拍摄《南京抗疫现场》《好久不见，武汉》等纪录片被中国观众熟知并获中国外交部肯定，成为媒体报道的热门人选，也被当作中日友好交流的代表。

去年2月，他的最新纪录片《再会长江》在流媒体上线，从最初《我住在这里的理由》到《再会长江》，竹内亮始终在讲述普通人的故事并呈现一个温暖的中国，受到海内外广泛关注，这让竹内亮感受到的是一种温和友好的气氛，但因近期日本福岛的核污水排放问题，网络上一些不友好甚至谩骂朝他涌来，他一度有些沮丧。

9月8日，由中国外文局设立的首届国际文化大奖——兰花奖颁奖典礼在京举办，竹内亮获授首届兰花奖友好使者奖，这让我们再次有了对话的契机，在此刻获得肯定对于竹内亮而言，更多是一种治愈，“无论网友的评论有多糟糕，这（指获奖）给了我很大的勇气。”

在官方叙事之外，竹内亮更愿意称自己是一名对中国怀有兴趣的纪录片导演，喜爱宏大叙事下小人物的真实故事，呈现中国的魅力只是兴趣所在。“兴趣”，在竹内亮的人生里始终占据着重要位置，拍摄中国是源于兴趣，坚持拍摄纪录片也是兴趣使然，这同时意味着他要为此付出一些代价——面临舆论上的攻击以及资金上的困窘。

但提及是否要改变人生的方向，他表达了坚决的拒绝，“特别累，特别想休息的时候也想过退休不拍了，但估计不会退休，我会拍到身体拍不动为止。”竹内亮说。

9月8日上午，“首届兰花奖颁奖典礼”在北京举行，竹内亮获颁“兰花奖▪友好使者奖”。南都记者 莫倩如 摄

谈中日文化交流

不论两国关系如何，人和人之间的文化交流是必要的

南都：刚刚过去的暑假在忙什么？

竹内亮：刚从日本回来，拍完一部关于日本的片子叫《纵贯日本》，是比较轻松的关于旅游的片子，开着房车从北海道到冲绳，已经在国内短视频平台播出，是边拍边播的，但现在大家对日本的关注度没有那么高，所以点击量也真的一般般。

南都：算是近年来的“滑铁卢”吗？

竹内亮：是。但我一直想做这个，为了孩子。我的女儿在中国出生长大，她根本不知道日本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，所以趁着暑假带她去旅游，一边旅游一边把走过的地方拍下来。

南都：得知获得首届兰花奖是什么感受？

竹内亮：我前两天才知道这件事，肯定很高兴，是一种被大家认可的感觉。如果我微薄的力量对中日文化交流能稍微有一点贡献的话，那就很荣幸了。

南都：你认为自己在国际文化交流中扮演什么角色？

竹内亮：还是希望通过作品让大家了解更真实的中国和日本，中日文化交流越多越好。但我拍片子第一动力就是我自己想拍、我自己感兴趣。

南都：除了拍片之外会看中国电影吗？

竹内亮：我前段时间一直在日本，所以没法看最近上映的中国电影，近期看过的中国电影是《流浪地球2》和《人生大事》，我很喜欢《人生大事》，朱一龙的表演很好。

南都：平时观影会有偏好吗？

竹内亮：动画片我一直不太喜欢，中国电影的话更喜欢人物故事，美国电影的话会想看大片，像星球大战还有漫威电影。

5月19日，在日本东京，日本纪录片导演竹内亮（左）和艺人小岛琉璃子亮相电影版纪录片《再会长江》首映式。 新华社记者发

谈《再会长江》

十年之后再拍长江变化大，水干净了人也走出禁锢

南都：你最新的纪录片是《再会长江》，十年之前你拍过长江，为什么十年之后再拍一次？

竹内亮：十年前我从日本出差来中国拍摄，那时我不会讲中文，无法深度了解中国人的生活和想法，对他们表达内容的背景不了解，纪录片花了很多钱，在日本播出后口碑和反响很好，但我自己不满意，所以一直想再拍一部更有深度的有关长江的纪录片。

正好十年过去，我的中文变得还可以，我对中国的了解也比十年前更多，在拍完新冠疫情主题的纪录片后有了这个机会，从2021年初开始拍了快两年时间。

南都：十年前后长江变化大吗？

竹内亮：变化很多。第一是环境变化很大，水干净多了。十年前长江上游还好，到了下游污染比较严重，但现在真的不臭了，各种环保措施比较严格，工厂的环保意识也比十年前强，所以变化真的很明显。

第二是长江边老百姓的思想变化蛮大的。比如我的纪录片里拍摄的藏族姑娘，十年前她还不被允许自由恋爱，必须听从父母的安排，现在早就自由恋爱了。我们十年前拍她的时候，她说想去上海，我们想把她带去上海，但遭到很多反对，因为他们没有去过外面的世界，没有机会也没有经验，那位姑娘现在住在香格里拉，香格里拉现在有很多外国人，她对国外有了了解，走出去的畏惧感没有了，现在她不仅可以去上海，去国外都可以。

竹内亮2011年拍的纪录片。

南都：你想通过《再会长江》传递什么？

竹内亮：简单来讲的话，就是展现我所喜欢的中国的魅力，中国人的热情，美丽的风景，好吃的美食。

南都：纪录片是非常冷门的影片类型，上线后反响怎样？

竹内亮：应该是超过预想。纪录片中藏族姑娘的故事最近特别火爆，很多网友剪短视频，其实这部《再会长江》上线有一段时间了，最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火了。

南都：前段时间纪录片《再会长江》电影版也在日本展映了。

竹内亮：我把9集纪录片重新剪辑做成适合电影观众观看的故事，在日本东京的一个电影院试映，反响很好。一般纪录片电影的上座率大概是 20% —30%，能有30% 已经很好，《再会长江》的上座率是70%，最后几天电影院是满的，好多人买不到票。没想到日本人这么喜欢，也有中国粉丝来看，很多在日本的华人支持我们。这部纪录片应该明年会在日本全国上映。

南都：未来能在中国电影院看到《再会长江》吗？

竹内亮：也会向中国官方申请，希望能在中国正式上映。

谈纪录片拍摄

喜爱纪录片中的“真实”，不考虑转型拍摄商业剧情片

南都：你一直在拍纪录片，题材的选择会有偏好吗？

竹内亮：还是拍摄我比较感兴趣的，我不是为了拍社会题材，就是拍我个人想看的东西，想拍的东西。比如我特别喜欢有水的地方的风景，规模大的风景我也很喜欢，所以长江的风景本身特别符合我的审美，我也很喜欢少数民族的文化，我觉得很有意思，他们和我们很不一样。

南都：哪一部纪录片对你的影响最大？

竹内亮：迈克尔摩尔导演的纪录片《Bowling for Columbine》，中文译名我不知道叫什么，讲校园枪击事件。

南都：为什么坚持拍摄纪录片？

竹内亮：我自己喜欢，它很真实，主人公哭或者笑或者无奈，各种表情是演员演不了的。比如哭的表情，一个演员来演哭的话，可能会大哭，但人真的遇到想哭的时候不一定大哭，是忍耐，然后一点点哭出来。普通演员很难真正演出真实的哭的表情，所以还是想拍真实的表情吧。

南都：但纪录片很难挣钱？

竹内亮：变现很难，只能靠在电影院上映或者拉到赞助。比如《再会长江》这个题材是我自己想拍，没有办法得到很多赞助，就需要自己先垫钱，后面再看有没有办法覆盖拍摄成本，现在我也不知道是亏还是赚，应该就差不多，没有赚也没有亏。（笑）

我有几个朋友是做纪录片的，我们的共同话题是“没钱”。不管他是中国人、日本人，哪国人都是一样，拍纪录片的人都面临同一个问题。所以我们一直在聊，怎么拉投资，怎么拉赞助。

南都：你有一个团队要养，会有资金压力吗？

竹内亮：我希望能维持公司团队就足够了，所以我们不仅拍纪录片，商业广告也要拍，如果只拍纪录片肯定早就倒闭了，哈哈哈。

南都：有想过尝试一些来钱更快的商业片吗？

竹内亮：我作为观众也很喜欢看美国的大型商业片，但我自己的话还是想拍纪录片。很多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：你要不要拍剧情片？剧情片我真的不感兴趣。而且一些剧情片我真的拍不了，比如一些科幻电影，要用CG什么的，我不知道科幻电影怎么拍，所以我只能完全做一个粉丝。

南都：拍纪录片除了资金紧张，还会遇到哪些困难？

竹内亮：除了钱之外，有一些题材自媒体拍不了。我对更大一点的议题感兴趣，比如说大型的国际活动，奥运会或者世界杯之类的，两年前拍东京奥运会的时候也面临一些限制，只有大电视台可以拍，自媒体不让拍。

南都：中国官方对你的认可对拍摄有帮助吗？

竹内亮：肯定有的。刚才说到自媒体很多地方不能拍，但有这样的认可和荣誉的话，我们可能可以进入一些地方拍摄。比如拍《再会长江》，我们需要拍江豚，江豚是国家保护动物，自媒体要拍江豚真的很难，但因为我被官方认可被外交部点赞，当地宣传部也为我们的拍摄提供帮助，对我来讲真的很开心很高兴。

回应争议

拍摄喜欢的中国是初衷，二十年一直没变

南都：在此之前，你因拍摄疫情题材的纪录片被中国观众熟知，现在如何评价那几部纪录片？

竹内亮：纪录片的魅力就是只有当时能拍，过后就再也拍不到了，以后也不会有第二次，所以现在看来片子真的很有价值，记录了历史。不仅是我，当时很多导演也拍了关于疫情的纪录片，都是历史的材料。

南都：但可能并不是历史的全貌？

竹内亮：很多网友骂我、攻击我：为什么不揭露黑暗？但我不想拍，我不感兴趣，因为这不需要我来拍，有的媒体特别喜欢拍中国的黑暗面，我为什么也要拍呢？

我老婆是中国人，我想拍的就是一个普通的中国，拍普通老百姓的生活，还有我喜欢的中国的那一面，但这是非常主观的想法。

南都：也因为你的纪录片，可能有人把你归为“红色导演”？

竹内亮：有些人说我是为了讨好中国政府才拍中国好的一面，其实我在日本的时候就一直在拍普通人的故事，拍我喜欢的中国，十年前我从日本来中国拍长江就是这样，二十年来一直在拍，只是大家可能最近两三年才知道我的存在而已。就这么简单，我这二十年真的没变。

南都：听到这样的声音是什么感受？

竹内亮：攻击我的网友，中国的、日本的都有，被两边的人骂，已经习惯了。想骂就骂呗，虽然骂的人多，但支持我的人也有很多，最开始是有一些生气，现在真的完全习惯了。

南都：会觉得处于比较艰难的处境吗？

竹内亮：艰难才有意思。

南都：接下来会有什么拍摄计划？

竹内亮：我刚从日本回来，下一步的话，目前还没定。

南都：有想过什么时候退休不再拍纪录片了？

竹内亮：会啊，特别累的时候，特别想休息的时候也有想过，但估计不会退休，我会拍到身体拍不动为止。

采写：南都记者 蒋小天 赵霖萱 实习生 朱嘉乐 发自北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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